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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enter][h1]陳丹青:我越來越不懂畢加索 [/h1][/center]
2011年12月28日 09:54:01
來源: 《東方早報》
新華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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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2011畢加索大展”名家解讀係列講座進行到最後一講,知名藝術家陳丹青在中國館內做了題為《機遇與困境》的講座。作為一位“50後”藝術家,陳丹青的青年時期恰逢“文革”,這一輩的藝術青年基本在蘇聯寫實主義傳統的教育背景下成長,西方屬于畢加索的時期早已翻過一頁,而在剛剛改革開放的中國,畢加索的進入卻已經從上世紀20到30年代時的世界先鋒,變成了一段歷史。陳丹青說,讀不讀得懂畢加索,或者說以畢加索為例的藝術,應該有其一定的知識背景作準備。
解放後畢加索曾消失
我們今天為什麼來理解畢加索,畢加索為什麼不好懂,這牽涉到一個知識準備,一個眼界的問題。
畢加索1881年生,跟魯迅同年生。如果在座的有“50後”像我這樣的一代人,或是之前的年代出生的人,我們很有幸跟畢加索生活在同一個時代。1973年,他去世的時候我正在江西農村,我知道世界上有一個人叫畢加索,但是我看不到他的畫。但畢加索的名字傳來中國差不多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一直到1949年。那時候中國正在戰亂當中,中國政府沒有可能邀請一些歐洲的展覽來到中國。但是那個時候,我們有一些前輩曾在法國留學,像徐悲鴻。他不但不懂畢加索,還討厭畢加索,他也不喜歡印象派,他喜歡的是古典藝術。
一直到出國以後我才知道,徐悲鴻懂的不是“古典主義”,也不是“印象派”,而是沙龍文化。劉海粟是另外一種畫家,他覺得畢加索的畫跟中國畫文化相通。他們成了兩個陣營,一個是以徐悲鴻為主的北方現實主義的陣營,還有一個就是以劉海粟為主的現代主義陣營。到了1949年以後,當然是以北方的徐悲鴻為首的現實主義陣營取得了最後的政治上的地位。1949年以後“印象派”也受害了,基本上畢加索的“立體主義”銷聲匿跡了。
1957年,中國美術雜志刊登了一張印象派的畫,在學校裏面有一群年輕人因為喜歡畢加索,喜歡塞尚,受到了學術的批判,而後來有的青年因為模倣畢加索而被打成了“右派”。這就是畢加索在我們中國的情況。
到了“文革”結束後的1978年,中國恢復了正常的文化生活,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跟法國商量,請來了法國鄉村畫展。這次畫展1978年在上海展出過,非常高級的一個展廳,我們小時候叫中蘇友好大廈。我第一次看到了19世紀的一些現實主義畫家、印象派畫家,像彌勒、柯羅、西斯來、度彌勒。這些直接影響到後面我們畫的東西。剛畫了這些東西後,在北京、上海、重慶、東北等地都出現了這樣的活動,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綱領,就是超越古典主義、超越現實主義、超過早期現代主義,甚至超越畢加索這一代人,直接進入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西方的現代主義,所以很快1985年中國美術界發生了這種變動。
1980年代大部分中國美術界比較有主見的人,其實已經不再對畢加索感興趣了。就是說,從民國開始,到1949年,到1970年代末到1980年代,中國在接受西方的現代主義時候,以畢加索作為一個例子,當中出現過很多波折。他曾經被民國一代的留學生知道,有些人喜歡,有些人不喜歡。解放後,他一度在中國消失,“文革”後又以一種遲到的方式進入一個權威的模倣和超越的對方。可是等到1982年我第一次來到紐約,進入大都會美術館,進入現代美術館,我發現畢加索在西方早就過時了。當你在西方的博物館根據時間脈絡看,畢加索相當于中國的齊白石和吳昌碩的年代。畢加索不是過時了,而是已經進入了歷史的背景變成了一個山峰,變成了一個記憶。他不再是一個問題。
所以,畢加索在中國經歷了這麼一個歷程以後到了1980年代在美術界,在這個圈子裏面,年輕人已經不太看的起他了,他已經過掉了,大家開始關注“二戰”以後,尤其是被稱之為後現代新興的藝術,至少開始關心像杜尚等人。
同時代人大多不懂畢加索
又過了將近30年,2011年,突然畢加索來了。作品中有四分之一都是非常重要的。比如,他畫他兒子的一些作品,這些是畢加索重要時期的作品,還有他晚期的一些涂鴉作品也來了不少。更珍貴的是,他早年畫一個女孩子和流浪漢。但公眾會不會有困擾:“畢加索有什麼好的,他為什麼這樣畫?”
這裏面牽涉到一個問題,中國的現代化進程和西方的現代化進程是一個錯位,有一個時差。所以,錯位和時差是我們在整個現代化過程當中跟西方的一個認知上的一個困境。可是,我們不能說,這個困境對我們是一個負面的作用,因為機會也來了。民國時期,西方展覽到不了中國,共和國時期只有蘇聯的展覽可以到中國來。我為什麼把這個講座的題目定位機會與困境,我們有機會,但是這個機會提醒了我們的困境。
話說回來,畢加索在西方絕大部分民眾看到未必喜歡,在他的時代更看不懂。這些作品如果今天能夠過來,把同時畢加索同代正在發生的其他的事情放在一起看,可能比單獨放這麼一個畢加索的展覽,對我們有更多的啟示。也許還是不懂,但是我們要的不是懂而是啟示。藝術的懂是沒有窮盡的。但是我今天要說的就是,我們在認知一個藝術家,比如說像畢加索這麼一個豐富的矛盾的藝術家,其實是需要時間的,因為並不是我們的問題,西方人也有同樣的問題。
我讀到了英國人寫的一本書叫《畢加索的成敗》,其中有大量的篇幅談到畢加索在60多歲以後再也沒有畫出重要的作品。他仍然保持勇氣,保持他的誠懇,在他自己累積的資源裏面往前走。可是,因為種種原因他太有名了,太有錢了,住在法國南部的莊園裏面,被各種人包圍,把他當成一個神仙。但是他就再也沒有像年輕時代找到一些芭蕾舞演員、妓女、乞丐給他的靈感,他也沒有在“二戰”時期找到格爾尼卡這樣的素材,他等于封鎖在繪畫的一個神的軀體裏面,他再也找不到題材和主題。
畢加索的90多歲一生,大家都有不同的認識,所以我很想知道是哪些觀眾在哪些作品面前覺得不懂,他為什麼要懂。如果懂了,對他有什麼影響,其實我蠻想知道的,因為藝術是跟每個人的視覺,每個人的內心在溝通。這個溝通如果被所謂的不懂所阻斷是什麼意思,這對我們的文化是什麼意思。這是很有意義的一個話題。
但是,畢加索又不一定過時,據我所知在我美國居住的18年,包括這些年我每年都回去,關于畢加索的研究,畢加索的展覽,畢加索的畫冊,畢加索的專題從來沒有中斷過。比如,1980年代末拋出來畢加索一生跟所有女人的關係,不久出了一個展覽叫《哭泣的女人》,是跟南斯拉夫的那位情人在一起的時候畫的一些畫。這些展覽綜合起來,才構成一個完整的畢加索。
我在2005年還看到一項真正前衛的關于畢加索的展覽,巴黎畢加索博物館提議舉辦了畢加索和安格爾的展覽。安格爾是18世紀末19世紀初鼓吹希臘美的理想的一個畫家。我們完全無法想象畢加索和安格爾有什麼關係,畢加索是一個反對美的概念,反對宮廷的概念,反對資本主義的概念,他崇拜希臘、崇拜非洲、崇拜本能,崇拜所有他看到的原始藝術,怎麼會跟安格爾有關。我看了以後才知道,畢加索的素描和安格爾的素描放在一起,畢加索的女性題材和安格爾畫宮廷畫的素描放在一起,是很一致的。所以,我就想到一個問題,所謂時差、錯位、支離,對我們認知西方文化,其實造成的困擾也包括在我們自己文化的理解。
了解畢加索要了解時代
今天把畢加索拿過來很後,我們無法知道他活著的時候他那個年代還有多少流派跟他不一樣,同時又跟他呼應。比如,我們讀書讀“五四”,“五四”到了1949年以後,只剩下一個魯迅,就很奇怪。魯迅只有一個人寫作嗎,誰是他的朋友,是誰他的敵人。還有鬱達夫,他最大的敵人被認為是胡適,還有他的好朋友是瞿秋白。
我們了解西方藝術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比如,畢加索過來了,我們不懂為什麼,不懂有種種的原因。其中有一個原因就是,他的生態沒有過來,只有他一個人過來。只過來一幅畫是沒有上下文的,這句話講得精彩,沒有上下文,你真的沒有辦法理解。
那麼,我的感慨就是歐洲在這方面太豐富太成熟,中國在這方面太匱乏太淺薄,我們只是覺得把展覽拿過來就是做了一件好事情,我不能說這不是一件好事情,我非常渴望展覽能夠進來,讓這裏的年輕人開開眼界,暫時無法出國的人可以看到好的原作。但是看到原作,比如熱愛藝術的人還是不懂,這時該怎麼辦?
我們真的回到一個時間的脈絡,剛才講的是空間的脈絡,我們不得不講塞尚。西方人喜歡認爹,認父親,很多人說過塞尚是我的父親,塞尚也認過一個爹。什麼意思呢?就是說我們的血脈,我們的資源,我們今天做這個事情,這個風格其實有一個人給我們印象我們才可以這樣做。可是,塞尚從哪裏來,表面他從印象派來,印象派又從哪裏來,印象派其實是從巴比松來。此外,刺激印象派的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石油已經發現了,面對的一個大問題,就是整個資產階級和現代文明已經開始。18世紀19世紀初的古典主義已經無法滿足,畫家已經不再關注畫的像不像美不美了,畫家注意到有很多的事情可以做,用顏料、用筆觸、用光線,用溫度表達不同的世界。資產階級時代開始了,這才會有印象派。這個仍然沒有說明塞尚從哪裏來,因為塞尚的理想是“我要回到圖桑時代”。圖桑是17世紀人,一輩子呆在意大利,他的理想是文藝復興,而且真正的理想來自希臘。所以,塞尚的思想回到圖桑,圖桑的思想回到希臘,這樣的緯度對以後中國引進展覽就是一個名單,就是把西方的整個文脈帶進來。這是奢望嗎?這不一定是奢望。這個漫長的名單應該都在我們的期望邀請的當中。
類似像這樣的認知上的迷失不僅僅發生在中國的繪畫上面,也發生在中國的文學、音樂、戲劇、哲學、和歷史上,都是一樣的。
不懂是一種質樸的狀態
我們今天說不懂畢加索,我們未必也懂自己的藝術。大家多說懂齊白石,你真的懂嗎?懂吳昌碩嗎?你真懂董其昌嗎?我們今天說畢加索我們不懂,詩我們也不懂,其實問一下我們中國自己的這些名家我們懂嗎,我們可能也不懂。
我們回到畢加索,如果真的要懂畢加索,我相信你大約要看一下非洲藝術,看一下塞尚的藝術,看一下新古典主義也就是安格爾的藝術,當然你還要看一下希臘的藝術。當你了解這些藝術以後再來看畢加索,可能情況會不太一樣。
我想一個被遮蔽的歷史,一個歷史的碎片,現在能夠有機會把它粘連起來,而懂不懂的問題其實是一個永遠的問題。我絕對不能說,我已經懂了畢加索,我也絕對不能說我已經懂了西方美術史,我更不敢說我懂了中國美術史,這是一個無止境的過程。但是,我出國這麼多年,我能夠從這麼多的眼界當中學會了一件事情,就是我大約知道如果想懂該怎麼樣去懂,前提是要有一個相對完整的文脈。所以,懂到什麼程度是每個人自己創造的,個人的欲望,是無法衡量的一件事情。當然,這裏面又牽出很多問題,我多少是一個畫家,多少有一些認識。我非常渴望回到一個像小孩一樣,像鄉下人一樣非常質樸的面對一件作品。有時候,我看到不懂的東西,我會非常的喜歡,這個不懂本身就是一種狀態,一種非常質樸的原始的一種狀態。所以,我覺得在座如果有人非常在乎懂了不懂這件事情,第一你不要自卑,第二如果你真的想懂還有其他的途徑,畢加索只是今天的例子。
(2011-12-28 17: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