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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enter][h1]在細雨微風中聽課──懷念李霖燦老師[/h1][/center]
【聯合報╱盧廷清】
2013.09.04 03:38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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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中左起第三人為本文作者,現任實踐大學服裝設計系副教授,中間打紅領帶的是李霖燦教授。
盧廷清圖片提供
春日裡,我曾走在陽光和煦、花木扶疏的故宮至善園賞景觀碑;秋涼時,我曾坐在張大千故居「摩耶精舍」雙溪合流上方的茅草亭中看水看山;要不,就繞行故宮後山,走走停停,在日影婆娑、蟲鳴鳥啼的午後,聆聽李霖燦老師訴說著漫漫的中國美術。
猶記得,李老師第一次上課時的情景,是在故宮員工餐廳的包廂裡,八個研究生圍坐在一張大圓桌前,服務生為我們每人斟上一杯熱茶。老師開口的第一句話是:「我們今天的相聚,真是三生有幸,千載一時呀!」李老師說話的速度很慢,且目光投向在座的每位同學。當時,只覺得這是一句很不一樣的話,但我真正領悟這句話,卻是在多年以後。
平日,李老師在故宮書畫展覽室上課時,我們都會有值日的同學,向故宮借來一把靠背椅,並到四樓三希堂帶下一杯蓋碗茶,所有同學都環繞在老師的兩側與後方聽課。通常一次上課兩個鐘頭左右,老師移動位置很少超過五處,有時只在一個定點上完一整節課。老師上課並不重在分析畫作,而是談歷史、談作者、談畫中的啟發等等,提供一種新的視野,一種「老博物館員」(老師喜歡的自稱)特有的體驗與思考,我們經常在聽課、問答、談笑中結束每周一次的課。
我與李老師有比較深的緣分,不僅是在授課時,甚至在離校之後,受到老師鼓勵特別多,有可能是因為我從中學時代開始對中國文學的偏好,尤其是高中以來累積多年背誦詩文的經歷有關,而李老師對古代詩文的記憶也是驚人的。
記得有一次課,原定要跟著李老師漫步故宮後山的行程,卻因下雨而改在故宮餐廳上課,那次上課出席人數比平日略少。老師要我們大家談「雨」,從詩文、書畫中有關「雨」的內容談起,那是一次很特別的上課經驗,對我啟發尤多。
李老師先舉了杜甫的詩句「細雨游魚出,微風燕子斜」,說杜甫用語的巧妙,在細雨微風中,魚兒活潑戲水,燕子歡愉飛舞,呈現出詩人閑適的心情。我隨即以「雨過山洗容,雲來山入夢」,說袁枚生動的比擬,下過雨的山容,清新如洗,時而白雲覆蓋,又如擁被沉睡,老師頻頻點頭,但問我袁枚的後兩句詩是什麼?我竟一時想不起來。老師說是「雲雨自來去,青山原不動」,虛實動靜的變化是現象,還有一個相對恆常的東西,我突然感覺這好像一首悟道的禪詩呀!
李老師說故宮有一幅宋代李迪的〈風雨歸牧圖〉,很生動的表現出風雨的景象,柳條因風吹而擺蕩,兩個牧童在牛背上縮著身子、穿著簑衣,其中一人被風吹去了斗笠,正轉身要跳下牛背去撿拾。全幅不畫雨絲,卻透過斗笠、簑衣和小孩的肢體動作來「象徵」下雨的場景。
接著,我向老師提起,故宮有一幅登錄為南宋畫家梁楷的雪景山水圖,天空是染成灰色的,以襯托出雪山的白,下方有兩個騎驢的人,讓我想起陸游的一首詩:「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消魂,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老師說此圖未必與這首詩有關,但這首陸游的詩寫景寫情生動,耐人尋味,真可謂「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可讓我們在看畫時,多了一種詩的情趣。我又說有一幅張大千的潑墨山水,墨色以外主要是石青、石綠的重彩變化,要不是左下方畫了三間的房子,還真像是一幅抽象畫,大千在畫面右下方題寫了唐人許渾的詩句:「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讓此畫有了在群山萬壑中,風起雲湧,即將迎來大雨前的聯想,老師稱許「這是一幅大千的傑作呀!古人說:讀書不具隻眼,埋沒古人苦心,讀畫亦然。」
李老師談起北宋畫院的大畫家李唐,在北宋亡國之後,逃難到了江南曾以賣畫營生,感慨欣賞山水畫的買家少,寫了這樣的一首詩:「雪裡煙村雨裡灘,看之容易作之難,早知不入時人眼,多買臙脂畫牡丹。」老師稱五代和北宋是山水畫的「黃金時代」,同時間的西方文藝仍處在暗淡無光的中世紀,中國人在面對大自然的描寫,已在追求「可居可遊」的境界,而台北故宮珍藏了北宋三大山水名蹟—范寬〈谿山行旅圖〉、郭熙〈早春圖〉和李唐〈萬壑松風圖〉都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風景畫,值得大家細細品味觀摩。
同學向老師提起故宮展出的汝窯,有用「雨過天青雲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表現汝窯瓷器的顏色之美。李老師說這句詩原是後周世宗御批「柴窯」之美的名句,柴窯的作品,後世已不可見。到了乾隆皇帝時把它借來形容汝窯,後來就成了汝窯的專屬用語。李老師還說乾隆時,對汝窯器還鬧過不少笑話,如故宮展出的水仙盆,乾隆曾以為是小貓或小狗的食盆;而蓮花溫酒碗,還被想像成宋徽宗作畫時用的筆洗。後來的學者從古代繪畫中發現了它的真正用途,修正了長期以來的以訛傳訛。
在中國古代的人物中,李老師特別喜愛蘇東坡,他讚美了東坡這首詩:「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若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巧妙的形容西湖晴雨變化之美。因為我對東坡也有一份莫名的崇敬和喜好,能記誦的詩文頗多,我連舉了兩首蘇軾在黃州時期和雨有關的詩詞,一是〈黃州寒食雨〉、一是〈定風波〉詞。
〈黃州寒食雨〉在故宮有書法真跡傳世,它是兩首五言古詩,第一首內容是:「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臥聞海棠花,泥汙燕支雪。闇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頭已白。」明顯是借花自喻,海棠盛產於西蜀,蘇軾亦生長於四川眉山,蘇軾初至黃州,住在定惠院,院東的小山上有一株高大的海棠樹。前兩年海棠花盛開,蘇軾曾飲酒賦詩於其下,似引以為知己。但今年的花,卻因大雨而提前掉落,紅白花瓣散落在泥汙裡,東坡聞之感傷;第二首:「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小屋如漁舟,濛濛水雲裡。空庖煮寒菜,破竈燒濕葦。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帋。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也擬哭塗窮,死灰吹不起。」訴說了當時生活的困窘,因看到烏鴉銜著人們在清明前祭掃祖先未燒盡的紙錢回去築巢,而想起了回不去的朝廷和故鄉,因是帶罪的官員,哪兒也去不了,曾想要努力振奮,卻總覺得自己已是槁木死灰,欲振乏力了!書法亦表現出情緒的明顯起伏,且字愈寫愈大,姿態橫生,「無意於佳,乃佳爾。」後世將它與東晉王羲之的〈蘭亭序〉、唐代顏真卿的〈祭侄文稿〉合稱「三大行書」,給予極高的評價。
但另一首沙湖遇雨的〈定風波〉則寫得灑脫曠達:「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老師讚嘆偉大的藝術,總是來自生命深刻的體驗,不被外在環境擊倒,絕處逢生,不僅活出自己,也給後人無限啟發。而我能將這兩首東坡的詩詞完整背誦並解說,也讓老師倍覺欣慰。
李老師又舉了一對聯語:「莫放春秋佳日去,最難風雨故人來」,說人應該把握美好的時光充分運用,而在人生遇上困難時,老朋友的扶持最是可貴;同學也提出顧炎武的名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回應,把讀書人的責任、使命一肩扛起,令人感動。我再提出王維的詩句「山中一夜雨,樹梢百重泉」是體驗自然、描寫生動的一則佳聯;溥儒的聯語「翦樹看山色,栽蕉聽雨聲」對仗工整,且頗富生活情趣。同學也想起元代散曲中:「淅瀝瀝,細雨灑芭蕉」頗能呈現視聽之美。
午後茶盞之間,我們還談了秋瑾「秋風秋雨愁煞人」的悲壯、古代「晴耕雨讀」的傳統家訓、李商隱「巴山夜雨」詩中期盼、王維「空山新雨後」的美妙七絕;同學還有人舉了京劇《鎖麟囊》中女主角薛湘靈在春秋亭遇雨有一段精采唱段。這一天,老師很欣慰的是,在大家未預先準備下,我們在一個下午的談話裡,還頗能激起眾人腦力激盪,想出一連串和「雨」相關的詩文和藝術內容來。
最後,李霖燦老師以蔣捷的〈虞美人.聽雨〉作結。詞曰:「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老師要大家想想詩人說了什麼?請每位同學下周上課時發表心得。
近日,我讀到一篇〈曾昭燏和李霖燦的千古情誼〉的文章,裡頭有一段寫到抗戰時期李老師在川南李莊古鎮中央博物院任職的日子,簡陋的住房,清苦的生活。白天做研究,夜裡只能點桐油燈,因油煙太大,學人們經常摸黑聊天,增長彼此見聞;或者背誦古人詩文,以打破清苦寂寥的日子,也讓古人智慧豐富心靈。李老師以聊天、夫子自道的方式上課或許是源於此時,上課時談藝術也談人生,言語淺近卻又豐富深刻。
在我求學階段,有幸遇上李霖燦老師,而且跟著老師在故宮和故宮周邊上了兩年的課。這種難得的機緣,於今思之,不正是李老師所說的「三生有幸、千載一時」嗎?值此,李霖燦老師百歲冥誕之年,我寫下這段跟著老師上課的片段記憶作為紀念,「哲人日已遠,典型在夙昔」。
【2013/09/04 聯合報】@
http://udn.com/(2013-09-05 1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