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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chinatimes.com/newspapers/20140121000948-260115[/center]
[center][h1]永遠的薔薇學派少年[/h1][/center]
這樣的,像拿薄薄的窗紙,那個透光,噴散著獨角獸少年光霧的《薔薇學派的誕生》、那憂鬱的,對時代的窒息的激切狂歌《人生不值得活的》,來和年輕朋友談「楊澤的詩對我們那一輩的影響」,這對我真是飛羽流觴,不知從哪個恰好節拍處說起……。
新奇的呼吸方式
很難再向現在的年輕人描述、回憶那個沒有網路的年代,甚至誠品、金石堂也不是現今這鋪天蓋地,暢銷排行榜的「買我!!!買我!!!」峽谷景觀。
那樣一個會在陽明山某個偏僻宿舍,某個朋友的朋友,也不是文學系的一個美麗高個女孩,拿出一本她手抄的商禽詩集,或是從高幾屆的學長那裡,幾手影印的羅智成的《光之書》,那是剛解嚴不久的九○年代初,你會在這些像蟻穴指突狀的陰暗學生宿舍,遇到玩小劇場的,迷柏格曼、雷奈、小津或塔克夫斯基電影的怪傢伙;讀新馬的,畫出像梵谷、高更那些痛苦人形油畫的,各種憂鬱、苦悶的青年;你遇到一個能背出楊澤的《薔薇學派的誕生》裡頭五六首詩的女孩,一點都不會大驚小怪。事實上,十年前在舊香居,有個穿制服的警察遇到正買書的楊澤,當面對詩人背出他的某首詩,我聽到這事會心微笑:想這警察必也是我那年代的警察,那真是個詩集像珍罕收藏品,被傳抄、被背誦,詩像發光飛行石被少男少女珍藏於身的年代啊!
我那個年代,讀詩人的偶像有三:楊澤、羅智成、夏宇,感覺他們的天才給予了一種新的呼吸方式,光學切割玻片的方式,一種踮起腳尖,朝天空飛高一點點,似乎可能變心智更進化一些的「詩人」。我在二十三四歲時翁文嫻老師的詩選報告,曾寫了當時讀《薔薇學派的誕生》裡「瑪麗安系列」的心得:
「……末段的『瑪麗安,我忽然心痛願意╱自己是把最親愛你的梳子』於此時,除了詩本質的虛無情緒外,是否誠如詩人〈記事4〉的宣告:『瑪麗安,你知道嗎?我已不想站在對的一邊╱我祇想站在愛的一邊……』在面對著錯綜矛盾的種種歷史色鏡干擾下,詩人痛苦於相當於成人儀式的「歷史真實」之洗禮。
楊澤在瑪麗安系列詩中,一再透露出這種姿態選擇的無所適從,卻仍舊固執又綿密不絕地傾訴著對某一對象(中國?)單純圖像式的慕切情懷。幾乎是放棄了自己與歷史之間的定位,僅專心於傾聽「一個人像陰影一樣緩慢掉落在陰影裡的速度和聲音」;回述夢中自己的倒影;又不厭其詳地叨絮著一些少年幻想和肉慾交滲的混亂夢境。這些是否正是楊澤處身那個白色年代,無力掙跳的一些記錄──『為了向人們肯定一朵薔薇幻影的存在』。由於這樣誠實剝露著內裡的紛亂(甚至是不成熟的自溺自縱),反而使楊澤(1976記事1)及同組諸詩,於大量堆砌肌膚、呼息甚至肉體的頹縱氣氛中,仍然帶著一種少年的清潔。」(《現代詩復刊》15期)
憂悒的耽美文明
楊澤是我認為台北最可能寫出波特萊爾式或《陶庵夢憶》那樣,把耽美的文明,這文明像含羞草葉收摺浸自己街道巷弄的簷影。那樣將「好像永遠在少年薔薇學派的憂悒,未來時光那陽光如粉塵停滯的茫然」。那讓他走進那些溫州街、永康街、潮州街、青田街那些可能藏有老樹普洱或古董鐵茶壺、那些奇怪身世的巷弄裡二手書店,那些挨擠著土地公神像、日本茶碗的破爛骨董店。他知道太多上一輩詩人或藝術家或劇場人的故事了。
我這些年並沒太常遇到楊澤,但偶幾次相遇,他打開話匣,覆蓋、藤蔓根鬚穿透的,或是七○年代的漢口街、武昌街,越過中華路的鐵道到西門町,那些現代派詩人和畫家們年輕時,如何躁鬱激情,瘋狂在小咖啡屋把馬子的故事。有時他會說起大稻埕布商世家的寡婦的故事,萬華龍山寺後的「青草鋪巷」和老書店、老繡彩老佛具店,老人踟躕哀感的髒污,昔日銷魂曲徑,幾乎像後來賈樟柯拍出來的灰塵街景。或嘉義民間鬼神祭祀、漢蕃互滲的失落祖先源頭。或西區到東區,不同年代演化考古地層的「少女學」。近日讀金澄宇的《繁花》,我腦海浮現台北可能寫出如此點描派、印象派的灑金、照眼、花凋之哀,如跳舞時代之注定影廓漸散漸模糊,浮世繪之憨態、醉態、媚態的《紅樓夢》、女兒國、丹青圖譜者,竟也就楊澤矣!
重點是:他是愛講「實體的故事」,即使是碎片、傳說、浮光掠影,你感覺他像真正熱情的採錄故事者,召喚那些身世下沉在城市巷弄,如銀鐲扭纏掐花的個人史、藝術史、文學小史。像陶器螺紋一圈圈的《青年藝術家的畫像》,那些故事中充滿時間意識、時代的風,和那些年代、那些潮騷的新青年們憧憬的「東洋」、「西洋」。他講起夜上海,你覺得彷彿《春申舊聞》作成投影片,妖異的打在光牆上。他講起木心,你又覺得他真懂那江南水鄉貴族、西湖畔杭州美院、約翰克里斯朵夫那一輩中國藝術家的歐陸魂。我聽過最到位,如雷轟頂,講魯迅和張愛玲不同的「瘋狂」,就是二十多歲時,站在北藝大戲劇系館中庭草坪,站著聽當時也才三十多歲的楊澤,像閒聊那般跟我說了一個鐘頭。
激切的時代狂歌
這樣的,像拿薄薄的窗紙,那個透光,噴散著獨角獸少年光霧的《薔薇學派的誕生》、那憂鬱的,對時代的窒息的激切狂歌《人生不值得活的》,來和年輕朋友談「楊澤的詩對我們那一輩的影響」,這對我真是飛羽流觴,不知從哪個恰好節拍處說起,那種肺結核意象、普魯斯特光影的壓抑、孱弱、敏感、圍城之困,開啟了我二十多歲那輩人,一種跨過九○年代(解嚴、媒體大爆炸)那一切分崩離析、一種像造紙紙漿用竹簾篩起,最薄的那層紙膜、一個飛離「那麼貧乏苦悶時代」的大計畫,透析儀光譜最接近幻影、月暈、少年維特那樣的,卡爾維諾說的「輕盈的魔術」。
但若你在溫州街、青田街、潮州街、金華街見到這位戴著畫家皮帽、背書包,眼睛像東歐人玻璃珠,低頭疾行的詩人。「後四十回」,請你試著想像我說的:
那個切割鏡片比角膜還薄的「薔薇的幻影」/真的像這二十世紀世紀末到二十一世紀前十年/舞台旋轉球燈的旖旎 映照 倒影之街上被攝入鬼魂們的前世今生/那個薔薇少年迂迴 錯抑 表愛成為不可能的瑪麗安/成為妖婦 歌德的小女孩 賈寶玉那永遠孺慕的脂粉和溫暖的奶香/陰影錯綜老古董裡被髒污的觀音嬤 或奔跑的母親/一個「愛」如子宮痙攣 抽搐 狂喜 祕密的時間簡史/那真的無法言喻/但那最初的玻片/該被收藏在這座城市文學靈魂的「純真博物館」裡/因為那上面/也許未來的顯微解碼技術/可以找出那最纖細的 薄光中的凹凸波動/那把「最親愛妳的梳子」/如何萬花筒寫輪眼 或如鐵扇公主的芭蕉扇的宇宙尺度的暴脹/那個收攝 和茶葉舒綻般的錯綜複雜身世打開/投影成追憶中的歷歷如繪 拱廊街櫛次鱗比的一間一間「良辰美景奈何天」/一個南方的 憂鬱的 台北的《東京夢華錄》。
(本文收入舊香居《本事.青春:台灣舊書風景》展刊)
(2014-01-24 14: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