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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enter][h1]馬年畫馬憶秋翁[/h1][/center]
【聯合報╱羅青】
2014.04.21 11:54 am
[圖]
梁實秋先生(右)與夫人韓菁清女士。
(本報資料照片,聶華苓提供 )
我生也晚,時間不巧,無緣做梁實秋先生的學生,但卻有幸,得緣多次做了他的鄰居。鄰居當然比學生更方便且有機會私下直接面受教言,獲益自然也更深廣良多。這其中不巧而巧的因由,我曾在〈我的敵人梁實秋先生〉一文中,約略提及過。
初識梁先生,是由剛返台任教的余光中先生介紹。那年春天我正準備秋季赴美留學。余先生殷殷垂詢,問出去前,是否有想見的人而一直不得一見的?在那個年代,許多人,一旦有機會出國,多半是一去不返,讓人興生死闊契之感。我不假思索,立刻坦言相告:作為英語系的學生,我一直以評論譯事兼通、文章口才皆妙的梁先生為榜樣,大一時便熟讀《雅舍小品》及梁譯莎翁,就是證明,可惜梁先生早已退休,一直無緣拜候當面請益。余先生笑說,那容易,等我聯絡,哪天一起去看梁先生,正好我也許久沒有登門探望了。
梁先生退休後,習慣只在下午小睡後,四點會客,時間不超過一個鐘頭。此次禮貌性的造訪,結果卻出乎我意料之外,主人談興甚高,讓客人盤桓了近兩個鐘頭,可謂圓滿暢快,皆大歡喜。原來梁先生居然早已注意到我在報刊發表的詩作,還留有一些剪報。他知道是我要來,特別準備了兩部書相贈。一本是善本精校酒紅色平裝原版美國女詩人荻金蓀(Emily Elizabeth Dickinson, 1830-1886)的全集,說是與我的詩風相近,可供參考。另外一本是大紅色國立編譯館精裝版陳獨秀遺著《文字新論》,此書當時看似無關,但對我日後研究記號學(semiotics),卻頗有幫助。
半年後我到了西雅圖,入華盛頓州立大學比較文學研究所就讀。開始的一個月,寄住在外籍學生接待家庭,與石醫生夫婦成為相得的好友,又認識了他的醫生朋友圈。大家對我這個東方學生,無不盡力招待,紛紛引領我嘗試各種奇特的冒險經驗:譬如騎著烏騅駿馬,在高原上,躍深溝而飛奔;穿上尺長冰刀,在冰湖上,順寒風而滑翔;或是駕著小型飛機,在溫哥華群島上,跳島點水飛行。現在想想,當時真是無知又膽大,沒有遭遇意外,命實在大。
一人在外讀書的日子,緊張而愜意,除了正課外,我整周都泡在設備齊全的東亞圖書館,耽讀當時台灣列為禁書的五四名家名作,可謂探寶山而貪得,入屠門而大嚼,大小通吃,鉅細靡遺,連報章雜誌廣告也不放過。星期假日兩天,則多半應邀到石醫生家,輕鬆度過。冬去春來,佳音隨至,出人意料的消息傳來,梁先生居然攜夫人,由台北遷居西雅圖,住在女兒梁文薔處,而地點就在石醫生家後面一條街,步行三分鐘可達。
我聞之大喜過望,從此,下午四點之約,可以常有,平日在校內地下書庫裡讀五四人物作品,假日在洋房花園茶香中與五四人物笑談,此情此景之樂,當世少有,問答機鋒之趣,快意平生。
時光荏苒,轉眼秋天又至,但見飛空黃葉,剪裁青雲,拼貼出一張白銀琥珀金箔天,亮麗耀眼;時看無聲細雨,濕潤草地,連接起串串水珠項鍊,晶瑩炫目。西雅圖第一國家銀行,對我在當地的幾張水彩寫生,發生了興趣,願意在一樓大廳藝廊,為我舉辦個展。我人在異鄉,手頭作品不夠,只好寫信回台,拜託家人,從我過去十年來的墨彩畫作,挑選一些,裱好寄來湊數。當時我已在大學旁,賃屋居住,因為日夜都在圖書館的關係,不能在家接收郵包,只好寫上石家地址,拜託代收。
畫作剛剛寄到石家,梁先生便聞訊索觀,有先睹為快之意。我將寄到的十幾張畫,如數奉上。梁先生約略瀏覽一遍說:「比起你現在的水彩,我還是比較欣賞你早期的墨彩。」不料後來,在畫展期間,有一幅水彩被盜,還上了當地的電視新聞。梁先生聽到此事,仰天大笑說:「雅賊實在不雅,真是有眼無珠。」
「我以前也有一陣子,練習著畫兩筆,專攻梅花。」梁先生接著沉思回憶道:「有一次,畫了一張寄給冰心,她回信說:『吾家幼犬,亦優為之。』笑我的梅畫,像小狗的腳印,弄得我哭笑不得。」話鋒一轉,梁先生喃喃自語道:「其實,弄筆多年,心得是有一些,知道寫梅要傳神,首先梅枝要畫得瘦。可是我畫來畫去,就是畫不瘦,方知此道甚難,後來漸漸也就少畫了。」
「你的畫,深獲我心!」梁先生鄭重的說:「不妨全留下,讓我為你題幾幅,以壯畫展聲勢。」我聞言大喜,正是求之不得。一周後見面,畫已題好,有七八幅之多。其中一幅,是我十七歲時,為迎馬年,畫的水墨天馬,特獲稱賞。梁先生在恰當的位置,題上杜工部觀曹霸畫馬的名句:「騰驤磊落三萬匹,皆與此圖筋骨同。」(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詩),款署:「癸丑(1973)夏日梁實秋題」,下鈐朱文篆書小印二方:「梁氏」、「實秋」。他好奇的問我:「這馬,不是溥心畬的筆路,跟誰學的?你騎過馬嗎?」
羅青十七歲時畫的水墨天馬,梁實秋題上杜甫名句:「騰驤磊落三萬匹,皆與此圖筋骨同。」
(圖/羅青提供)
我國小時,便迷上畫馬,辛勤搜羅各種圖片,用心模仿。像漫畫大師陳定國、林大松、陳海虹…等人的風格,更是一學就像,筆法造形,絲毫不亂。上初中後,層樓更上,開始臨摹「寒玉堂」的筆法,進而上溯松雪、韓幹,下追徐悲鴻、葉醉白。那時還不知道欣賞華喦、金農式的古拙風格,只知一昧追求神駿威武之態。
幼年時,基隆街上來往的,以水牛、黃牛居多,偶爾看到一匹馬,便稀奇得不得了,四面繞看不已,久久不忍離去。然而來到都市中的馬,多半神色委靡,無精打采,哪裡有畫中蹄輕竹批、飛揚驕狂之風?
大學時,參加了美術社。一次,指導老師張杰先生帶領大家,去中山橋下,基隆河畔,面對圓山飯店寫生。那時大佳河濱公園尚未建立,大片草地水窪中,有一個小型馬場,四處水禽出沒,野趣盈然,是印象外光派,戶外磨練畫技的理想地點。不料,大家剛剛把畫架放好,便遇到一陣大雷雨。師生倉皇狼狽,撤入附近一座小小的鋼筋水泥水塔之下,擠成一團,十分掃興。
此時,一名馬童,也牽馬過來躲雨,而雨卻越下越大,卻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塔下一群人,面對雨中一匹馬,配著一片嘩啦嘩啦的雨聲,景象滑稽。張老師忽然當胸撐起畫板說:「嗨!機會難得,就畫這匹吧!於是大家紛紛拿出速寫本,開始畫馬。」我側過頭,細看這匹紅鬃粟色馬,個頭不小,毛色光亮,健壯結實,還真有點像韓幹畫過的神駿,於是也興致勃勃,跟著畫了起來。
大家陸續畫完之後,雨也停了。張老師過來,見了我的畫批評道:「你這馬,看來不錯,可是全是古人套式,沒有臨場感,要不得。」我聽了有點不服,便朝老師的畫看去,只見滿滿一張畫,只畫了曲線優美的馬背馬腹,渾圓發亮的馬屁股,馬頸、馬尾與四足,都沒畫全,更別說馬頭了。張老師見狀,不慌不忙的解釋道:「從我站的地方看去,馬首馬尾,全被水塔柱子擋住,要點反而突出,好在畫畫重在造形與筆觸的呼應,只要元氣淋漓就好,象不象形,反倒次要,這才叫創新。」一番即興開示,讓我目瞪口呆,見聞為之一新。
想到這裡,我看著自己的少作,慚愧的對梁先生說:「在畫此馬之前,我從未騎過馬。真正經驗在馬上風馳電掣的驚險,還是來美國之後的事。」
以前在西部槍戰片中,看到遊俠槍手,在大草原上縱馬奔馳,輕鬆愉快,好不過癮。哪裡曉得,等到我親自「爬」上高頭大馬,正準備要帥氣神勇的,學西部牛仔雙腿用力一夾馬腹……說時遲那時快,才剛輕抖韁繩,整個人就像箭似的,向大草原衝了過去。嚇得在旁陪騎的三名老騎手,連忙快馬加鞭,跟了上來。一面緊張的高喊,握好韁繩,雙腿夾緊,不要亂動;一面設法伸手,來拉我的馬頭馬韁。
遠看平坦的美麗草原,飛奔上去,才知道到處都是土堆怪石、深溝大洞,但覺跨下烏騅,忽高忽低,騰躍急奔,有如凌空而飛,迎面而來的是沙塵撲面,兩側拍打的是疾風颳耳,顛得我頭暈眼花,魂飛魄散,心想,這下吾命休矣!剛才西部牛仔的瀟灑不羈,早就全拋到了九霄雲外。
所幸,頭腦發昏的我,身手還算沉穩,臨危不亂,沒有被顛拋出去。不然,後果實在不堪設想!此刻,其中一名牛仔,身手矯健無比,快馬追上我來,慢慢側身靠近,輕輕用手穩住馬羈,也就是馬絡頭。我們這才雙雙放慢了速度,跑進了較為平坦的草叢之中,最後掉轉方向,朝來時的馬廄,緩緩走去。
事後,主人向我道歉說,這匹黑馬是訓練精良、個性溫和的老驥,最適合初學者練習。不過,該馬只要得到任何一點點暗示,如微動韁繩,或輕觸馬腹,便會得令飛奔。他自責沒有及早說明,害得大家,都無端虛驚一場。想起剛才一幕,確實十分危險,沒有出事,已屬萬幸。
騎馬飛馳的一手經驗,我算是有了。但如何成功的把生活轉化為藝術,卻是另一回事。去馬場寫生,說是有用,但也不見得真有用。因為藝術與寫實象形,似有關卻又無關。關鍵還在綜合生活與藝術的「想像力」,是否能充分強力發揮。現在再看早年隨意塗抹的馬畫,雖然筆法稍嫌拘謹,但整體而言,還能得到一點龍馬飛奔的矯健氣勢。如今欲畫,未必一定會比以前來得更好。
「學畫,師承重要,但不能膠柱鼓瑟。」梁先生聽了我一番議論之後補充道:「寫生,當然重要,但也不全在寫生。藝事與寫作,基本上是相通的。」接下來,他講了武則天時張文成《朝野僉載》中的一則故事。大意是說:「伯樂令其子執《馬經》畫樣,以求馬,經年無有似者。」於是這個呆兒子,「歸以告父」,抱怨連連說:按「書」索驥,一匹馬也相不到。伯樂很有耐心的「更令求之」。呆兒子再度出門,「見大蝦蟆。謂父曰。得一馬,略與相同,而不能具。伯樂曰:何也?對曰:其隆顱、跌目、脊郁縮。但蹄不如累趍耳。伯樂曰。此馬好跳躑,不堪也。子笑乃止。」(累趍:可能是「連續奔馳」的意思。)
「這故事,雖是笑話一樁,但也點出兩件事情,一是畫畫難,論畫更難,識畫鑑畫尤其難。二是師傅不一定要能言善教,但學生弟子卻一定要慧心善學。」梁先生搖著頭說:「舉一不難,難在反三!」
如今馬年又到,畫馬應景之餘,不免憶往談畫馬,翻出48年前的舊畫,40年前的舊事,可懷可感,更可以唏噓。正是物非人非事全非,回首一笑滄海橫。
後記:後來,我從西雅圖畢業返台,在輔仁大學任教。半年過去,梁先生也孑然一身,返台定居,與我隔著敦化南路復旦橋,又成比鄰,從此,他繼續辛勤筆耕,枯木逢春,度過了他多彩多姿的晚年歲月。我在台處女個展的序言,便是梁先生主動撰寫,逕寄《聯副》發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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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青十七歲時畫的水墨天馬,梁實秋題上杜甫名句:「騰驤磊落三萬匹,皆與此圖筋骨同。」 / (圖/羅青提供) 梁實秋先生(右)與夫人韓菁清女士。 / (本報資料照片,聶華苓提供 )
【2014/04/21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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